岂与穷达俱存亡?

【慕谈】千里空明


谈无欲一侧头,颊上被竹叶划开一道,渗出些小小血珠。他便停住脚步,原先风中翻卷飞扬的袍裾飘飘悠悠落下而后垂在脚边,沾了点灰土。
抬手一抹,指腹几点殷红,这时候他才觉察出来一点细细的疼痛,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已无内力护体,竟成了万万碰不得的瓷娃娃一般——倒不如说此时与身无武学根基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只是普通人尚懂得草边叶缘利如锋芒不可乱窜其中造次,他谈无欲却早忘了这事儿。

这该怪什么呢?

怪他风尘仆仆四处奔波最后强逆天运,得个力竭运穷的结果,才想起来他不得不退离江湖风波,想起脱俗仙子该一蹬腿离那情仇之地?
还是怪他闲居以来太过逍遥信步乱晃,自小屋一晃晃过琮铮溪水,涉过郁郁青山,再一晃晃进这不知何处的竹林?

这不应怪。这好的很。
闲云野鹤自得风流,谈无欲方退隐几天,夜里欹枕入户月色,心里开了花儿一样。往日总闻江湖人士一口一个“素贤人”,素贤人素贤人,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不想今日他反成了“谈闲人”,想不恶,且胜了那中原正道领导者兼苦境人民救星并兼儿时在半斗坪夜里秉烛偷看志异故事被吓得嗷嗷乱叫的同门千倍万倍。
虽然如此,谈无欲究竟闲不住,赏遍了自家山头每一朵花,他拂袖就下了山,开始四处闲游。有时他游至山水胜景如少年壮游的文人墨客一般,有时他就卸钗解冠,单一支木簪挽起三千银丝,披了玄色道袍就晃悠到山下小镇中茶馆。敲下几文铜钱,自斟半盏粗茶,侧头默听茶客闲话而今江湖风云。时不时他也会开口问两句,问问莫召奴几人何如,问问大名鼎鼎的清香白莲素还真有没有死。彼时已无人认得出曾经白发束冠形容清癯名扬一时的脱俗仙子,只当他是个云游道者。


风再起。
风呼啸着自竹枝间掠过,又卷起了谈无欲的袖角,呼啦呼啦地阵阵扑在竹枝上,他仍向前走着。道者尚能拈指算天相,观这行云似浓墨,凭空生风,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灾。

他谈无欲观天观地何时出过差错?当即这雨就极客气地下来了。

饶是再在袖中乾坤一通乱摸,没带伞就是没带伞。往日只要一提真气,他发间鹿角簪的流苏都不会潮上半分,但今时不同往日。非是山穷水枯,只是一战接一战伤他功体太多,如今真气所余甚少。他尚得留着最低限度的力量保命,应对听闻他退隐成群结队扑过来趁人之危的仇家。
谈无欲摇摇头,簪上流苏已经被打湿,沉甸甸地坠在他脑后。实际上他的袍角已经裹了泥泞,叫他觉得寸步难行。谈无欲自抬手,两指一并拢去眉间三分雨水。

幽幽叹口气,口中呵出白雾溶进雨水中。待回去该煎副驱寒药服下。

正想时,前方不远处现出杏黄长衫的人影,叫他想起独自夜撰《一莲托生品》时黑暗中一豆烛火的颜色。谈无欲一怔,再抬眼细看时终是那人。才说起要煎药,这就——

还未开口,伞已撑过来。
久见了,谈兄。

慕少艾分明也自风雨中来,却全不似谈无欲经雨一浇凄凄冷冷如病竹枯枝,只道哎呀呀好友啊你这体质阴虚可不宜挨雨浇,虽然雨打梨花甚是赏心悦目之景,只是药师我医者仁心呐不忍见美人染风寒,我这里写下张药方,待你返还必得煎好服下……
慕少艾絮絮地说,谈无欲略略地听,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我对岐黄之术也略通一二,一副驱寒方自当不在话下。药师装模作样地摇摇头,长眉一晃一晃。哎,非也,我是专业的。边说边从袖中摸出张纸,长指夹着纸张哗啦那么一抖,连带附近的空气都精神三分。

谈无欲接过伞为二人撑着,竹制伞柄被雨息沁得寒凉。

慕少艾挥笔便写,谈无欲侧目。桂枝去皮三两、芍药三两、甘草炙二两、生姜切三两……墨迹在纸上缓缓晕开,像是不知几载前谈无欲和慕少艾同坐,赏月品茶,他看着盏中茶叶,也如这般,一点点绽开。与谈无欲活过的几百年比,他与慕少艾相识不过几载,但他偏记得很多关于慕少艾的事情,而且门儿清。

就比如他还记得那晚赏月品茶,茶盏揽一轮明月,谈无欲放下茶盏,以盖轻拭。对面慕少艾手执烟管,悠悠吐出个烟圈,仍是乐呵呵地摇头晃脑,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已具,老人家高兴得很。又说此地竹影翩翩,正衬月华如霰,妙极啊妙极。
谈无欲微微一笑,反问他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黄衫人眨眼。吾二人皆真闲人耶?

风起云卷,引动竹叶飒飒,细听时可闻不远处江面万顷卷起波涛,水潮自不知名处连生,一波接一波。
慕少艾啜一口茶,语调仍是悠哉。若在从前,我当说风波自有人平定,不曾料想有朝一日我竟成了那人。他抬眼望了望欲曙天边。
世出再入江湖,才知红尘累人,好友,此番戡魔结束,不如归去,不如同归去啊。
谈无欲点点头说甚好,红尘毕竟不如休。临了他伸手提起茶壶再斟两杯,推一杯至慕少艾前,摆摆手。

不差这一刻。慕兄且坐,你我二人再饮一杯吧。




慕少艾写好了药方,交至谈无欲手中,又接过伞去。雨越下越大。
谈无欲扫一眼纸上字迹收进袖中,负手同慕少艾慢慢走着。茫茫竹林中二人共一把伞,他们的伞分开千里万里雨幕,所过处身后雨幕复又阖拢,就好像不曾有人经过。
就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人。

谈无欲一向以为自己不用撑伞,得了屋檐自然停下避雨,若无庇护徐行雨中亦可,至多不过伤寒尔尔,连自己都不必在意的小事。
直到慕少艾撑着伞翩翩然出现,分出一半天地与他,还要呼呼两句吐个烟圈,说什么爱惜身子莫叫医者难办,一时间慕少艾烟筒里药草的烟雾萦绕在伞下这一方空间,如梦似幻,把谈无欲熏得够呛,迷迷糊糊间就无端觉得这样不错。慕少艾又笑得弯了眉眼,长眉在颊边一晃一晃,晃得谈无欲眼晕,觉得纵是千秋万载后,他二人仍可撑起这把伞。
但雨息愈寒,浸透了烟雾,冻得谈无欲一哆嗦。


嗟我怀人,道修且阻。


谈无欲估计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没再踏出下一步。他隐约觉到身后袍角陷入泥泞,越来越沉,似乎在将他向地心拖坠。但他终究是站稳了。
他开口,声音却比雨水温度暖上几分,既无愠怒也无决绝。
慕少艾已死。谈无欲慢慢地说。吾灵台自是清明,区区一方草木得了精气就自化幻象欲害人,倒拿什么抗衡我百年根基?
慕少艾已死。

他说这话时眼却盯着身侧竹叶,雨珠自叶上下滑、下滑,经过叶尖,摔砸进泥泞中。谈无欲一手轻轻掐了诀,仍是缓缓地念了咒。
只是最后一刻他终究反悔了,猛地回过头来急急伸手想抓住消散人影的袍角,手伸出去却只抓下一把竹叶。谈无欲被带得一个踉跄,方知失态,伸手回来时掌中竹叶簌簌落下,苍白的手背上纵横数道才被竹叶划开的伤口。他没觉得疼,只是突然才发觉遍体冷透,寒意彻骨。

不长记性呐。

但他还得走出竹林。

谈无欲再迈步,只觉得步步都陷在泥淖之中。他踉跄着行在竹枝间,面色惨白,形容颓败更胜病竹。
雨势甚至还在变大,雨顺着竹叶滑下来,竟成了利刃几乎要刺透他的皮肉。
谈无欲忽而想起什么,伸手一摸袖中,果然空空。他点点头,向着竹林深处踽踽独行。曙光在背后乍现,失路之人则朝着黑暗步去,光与暗的间距被谈无欲步步无限拉长,最终玄衣身影没入竹林的黑暗之中。





谈无欲倚着台子,灶上正在煎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屋子里弥漫了药味。桂枝去皮三两、芍药三两、甘草炙二两……一张药方被扔在不远处,上面谈无欲的笔迹龙飞凤舞。
自己到底是被迷了心神,实在叫人笑话。
他看着药汤,无端觉得会很苦。碗旁躺了两块麦芽糖,是上山回家时山脚村口小儿执意相赠。灌了药汤再吃块麦芽糖也无用,那糖必然也是苦的。
谈无欲闭了闭眼。

End.



文中药方来自《伤寒论》桂枝汤,网上胡乱搜得,如有谬误还请指正。
美好是他们的,ooc是我的。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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